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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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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
屋頂上的鴿籠是空的,籠子的門一年四季敞開著。

葛朱丹很矛盾,她是打心底裏期盼著鴿子望月能在某一日的清晨飛回來的,它的記性很好,縱使飛出去貪玩一段時間,也還是要像小孩子一樣玩完回家去的。她靠著屋頂的闌幹喝冰鎮過的荷蘭水,任憑燠熱的熱氣烘著。

她流著汗,玻璃汽水瓶也在流著汗。

她望著白色的鐵絲籠時又在想:走了也好,這擁擁擠擠的弄堂有什麽好的呢?長長的弄堂拉著橫七豎八的晾衣線,像蜘蛛花了好幾年織成的一張巨網,五顏六色的衣服床單或緊密或稀疏的綴在上頭,長的短的,寬的窄的,濕答答地滴著水,把水泥地滴花了,像人臉上新冒出的痦子,又一齊被熱氣蒸幹,那痦子到了晚上又憑空消失了。

上海的弄堂原本就宛如一只鴿籠,橫的豎的鐵絲把人圍在了裏面,人又在裏面橫著豎著用鐵絲拉出一個空間,把鳥啊狗啊的圍在裏面。

朱丹每次說起弄堂時,故意改變聲調說成“籠堂”,她覺得自己是住在籠子裏的一只鳥,而鴿子望月則是是籠中籠中鳥。

她想看看月亮,所以給它取名望月,人類善用名字去寄托一些美好的期望。但是前後的樓房把月亮吞掉了,索性這“籠子”的四方窗戶是透光的,月亮便在它的肚子裏發光,於是耀眼的鵝黃色的光從家家戶戶的窗子裏溢出來,朱丹喜歡在夜晚靠著闌幹望著對面樓賞月。

住在弄堂底的人大多數是見不到月亮的,孔琉璃也是,她住在朱丹的對面樓。然後有一日朱丹神神叨叨地對她說:“琉璃你家的風水很好,月光要比別家的亮些!”

“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?”孔琉璃把粉嫩的手背貼在葛朱丹的腦門上感受溫度。

“我說你家晚上從外頭看,屋裏頭很亮堂。”

“喔,那是因為我爸上月換了個瓦數高的燈泡,可亮了。”

“傻瓜,那不是燈泡,那是月光!”

“你才是傻瓜。”

琉璃覺得朱丹病了,是有那麽一種病是會讓人產生幻覺的,她不該去責怪一個生了病的人在那裏胡言亂語,她應該可憐她。

琉璃洗完澡躺在床上翻看小說,燈把紙張照得泛黃,她忽然擡起頭瞪大了眼珠子直視燈泡,好亮——

她陷入了一種放空狀態,眼睛瞪直了,發酸,那燈泡越來越亮,像面粉下了油鍋一樣迅速膨脹,光一圈一圈的放大,吞噬了整間屋子,她驟然把眼睛閉緊,眼前出現許多晃動的白色斑點,讓她產生幻影。

“朱丹——餵———”琉璃忽然打開窗,對著對面窗大喊。

她興奮地喊:“朱丹啊朱丹,那月亮剛剛差點把我的眼睛照瞎掉啦!”

朱丹聞聲打開窗,趴在窗沿上笑著罵她:“傻瓜,你怎麽能直視月亮呢!”

“哈哈哈哈哈”兩人趴在窗臺上一同發笑,這笑聲是屬於少女的天然稚嫩的嬌憨,惹得前後鄰居急忙推開窗戶一探究竟。

周蘭芝也循聲走了進來。

她的衣裳灰撲撲的,睫毛上也沾了一層灰,沈沈地壓著眼皮,整個人洩了氣。

葛朱丹匆匆與孔琉璃隔空道了晚安,迅速將窗戶關了起來,走過去替周蘭芝倒水。

“輸了還是贏了?”她赤著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。

“輸了。”周蘭芝輕描淡寫地說,一邊說一邊脫下高跟鞋和玻璃絲襪,習慣性的把絲襪塞到高跟鞋裏,隨手扔到一邊去。

“那今日誰贏得最多?”

“還能是誰,你吳姨。都說她的手又短又肥,聚財。”

朱丹望了望周蘭芝的手,又望了望自己的手,一樣的竹竿子似的,指縫之間透著一束束光,錢財也都隨著這些光一同漏掉了。她的手指反覆並攏打開,用力加緊,不過徒勞。

周蘭芝取下了周旋的唱片,留聲機上的唱針一圈圈空轉著,人的心也好似無所寄托,臨空在某種孤獨之上。

“我說過,你得抓緊學業,音樂少聽一點為妙。”周蘭芝點了一只香煙,倚在留聲機旁用手指撥弄唱針。

“功課我是一早就在學校做好的。”

“你還回嘴?”周蘭芝不悅地掐滅煙頭,留聲機上有許多被煙頭燙過的痕跡,像是小孩子身上冒出來的水痘,越長越多,並且會一輩子在身上留下疤痕。這疤痕是一處處燙在朱丹的心裏,一個疤接著一個疤,舊疤上面覆蓋新疤,也是一輩子的印記,好不了的。

“姆媽,你輸了錢可不能拿我撒氣。”

“我若不打這個麻將,不輸這個錢,又哪裏知道你在學校風光得很?我從小就立了家規,不許你唱歌,我看你是許久沒被罰,不長記性了!“

說著,周蘭芝從針頭線腦裏取出一根繡花針,擒住朱丹的手指狠狠地紮了下去。十指連心,雖說紮的是指腹卻有一種鉆心的疼。女孩子向來嬌弱,很難實施棍棒教育,不過女人和女人的鬥爭向來都是軟刀子,倒也不用打打殺殺卻也能折磨的刻苦銘心。

繡花針在周蘭芝手裏可謂是一件兵器,縫得了衣裳,教育得了孩子。好比文人手裏的筆墨,口誅筆伐,頗具殺傷力。

“姆媽!姆媽!我錯了。”

“痛才能長記性!我不讓你唱歌也是為了你好,不要別人誇你幾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,唱歌有什麽用,唱歌能當飯吃嗎?他們鼓舞你唱歌是拿你當做小醜戲弄,是害你!”

“不是的,不是這樣的姆媽,老師說我很有天賦,說我將來可以做歌星。”

“誤人子弟!哪個老師?明天我是要去學校告他去的,什麽歌星,你以為會哼兩句歌就能做歌星嗎,異想天開,倒讓老娘看看你哪裏有做歌星的資本。”

周蘭芝的言語比紮在指腹上的銀針還要尖利,細細長長地刺入她的心裏,把心穿成許多孔,每個孔裏都住著一個絕望的小孩,掙紮之際她赫然在那根口誅筆伐的繡花針身上窺見“以母愛之名”的字樣。

這夜朱丹做了一個噩夢,她夢見琉璃被月亮吃掉了,原本只是上弦月的月亮在吃完琉璃之後竟然飽滿成十五的滿月。

她噙著淚從夢中驚醒,拖著不合腳的拖鞋啪嗒啪嗒飛到對面樓的亭子間,急促卻不敢大聲地叩門。

裏面的人輕聲詢問:“是誰在敲門?”

“是我,朱丹。”

屋裏頭安靜了片刻,然後聽見輕輕地腳步聲靠近,門開了一個小縫,探出半張睡眼惺忪地臉龐,懶洋洋地問:“朱丹啊,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?”

朱丹嗚咽著說:“嗚嗚,我夢見你被月亮吃掉了。”

琉璃先是一楞,困意散去了幾分,把她拉進了屋,道:“你可真是個傻瓜,天也快亮了,我們一起躺會吧。”

單人床很小,兩人面對面側躺著,手枕在頭下,孔琉璃看見她眼角的淚痕在昏暗中泛著銀光,於是伸手替她擦拭,她說:“這麽大的人了,不興哭。”

朱丹委屈道:“我是因為你才哭的。”

琉璃道:“那更犯不著哭了,我好著呢,你哭就是在咒我。”

朱丹連忙捂住她的嘴,“呸呸,你可別亂說。”

琉璃盯著她問:“周姨是不是又罰你了?”

朱丹像是上課被先生叫起來回答問題似的局促不安,不知該如何作答,但琉璃卻像是一早就偷了答案似的篤定,仿佛親眼目睹了一切,容不得她狡辯。

“她今日打麻將輸了不少錢,大概是心情不好。”

“輸了錢就把氣撒你身上嘛?”

“也是不巧,麻將桌上有個家長,孩子也是我們學校的,大概是把我在學校參加電臺比賽的事情捅了出去。”

“啊!”

琉璃張了張嘴,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這些什麽,她們相互凝視,黑暗中眼睛是亮的,帶著對未來的恐懼,此刻的寧靜是暴風雨前的寧靜,她們抱緊對方以獲得某種神秘的力量,碎花窗簾被風吹得鼓了起來,又癟下去,樂此不疲。

“琉璃,我多希望天永遠不要亮起來。”

“傻瓜,天會亮,也會黑,明天會到來,明天也會過去。”

朱丹忽而笑了,但笑容是苦澀的。傻瓜傻瓜,她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十足的傻瓜,傻瓜是沒有勇氣面對未知的明日。

一滴淚從眼角滑落,朱丹望著孔琉璃道:“我真羨慕你啊琉璃,你不僅可以唱歌,還可以學彈鋼琴,你家人在這方面對你是很支持的。”

“我姆媽說女孩子學點藝術是不壞的,你瞧瞧那些富家小姐,哪個不是跳舞鋼琴畫畫?我們是一步跟不上,步步跟不上。”

朱丹知道,琉璃說的這一步,伊始於投胎。

琉璃也察覺了朱丹完全領略了自己的意思,怕這樣剝皮露骨的話會傷了她的心,又是安慰她又是安慰自己地說道:“跟不上就跟不上吧,咱們本就是弄堂裏生長的孩子,倒也不必和那些住公寓別墅的有錢人比,他們也只是比我們的命好些,其餘的還不一定如咱們呢。”

朱丹心裏更加難過,比都不可攀比是人與人之間最深的鴻溝,是把自尊心碾碎了揚入風裏,七零八落,東躲西藏,是深怕別人一不小心看穿了自己怪難為情的,又生怕別人始終看不見只能暗暗地顧影自憐。

“琉璃你說得對,比起街邊要飯的叫花子,我們總還是幸福的。”

大人常說“退一步海闊天空”,琉璃卻覺得朱丹這一退步,都快退到上個世紀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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